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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推理现实主义长篇的丰赡维度:类型·纯文学·现实主义-即时

2023-06-08 10:34:32来源:《长江丛刊》

当代作家、编剧蔡骏,22岁(2000年)开始在“榕树下”网站发表短篇小说

当代作家、编剧蔡骏,22岁(2000年)开始在“榕树下”网站发表短篇小说,当时开始构思并写作的《病毒》于2002年出版,如今蔡骏已出版三十余部作品。作家出版社2023年3月版的《一千万人的密室》,就是蔡骏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第28部长篇小说新作,就像蔡骏新作几乎每次都能带给读者新的认知一样,这本书再度带给读者新的惊喜,从中显而易见一种由此前的悬疑小说、到半自传体小说《春夜》,再到又有最新提升,兼具了悬疑推理、纯文学和现实主义写作丰赡维度的《一千万人的密室》。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一、由《春夜》到《一千万人的密室》的写作变化

作家出版社2020年12月推出蔡骏的长篇小说《春夜》,这是蔡骏的首部半自传体长篇小说。笔者觉得《春夜》中蔡骏所进行的文学实验、上海想象与现实书写,对于2023年3月首版的这部《一千万人的密室》是有着文学经验累积的作用的。有了《春夜》中那既“细部具象又不失总体抽象”又“无比现实又空灵虚幻”的堆叠和绽放,包括它在叙事上既多声部却又主干清晰、毫不枝蔓却又枝叶丰盈,无论《一千万人的密室》带给你什么样的“震惊”式阅读体验,带给你什么样的惊喜,都是合情合理的。

蔡骏说过,他是将纯文学和类型写作并行的。而经由《春夜》里的探索,《一千万人的密室》继续呈现蔡骏对当下现实所拥有的强烈触感,并通过“我”(探照灯调查公司“探员”雷雨,原名江冰)、李雪贝、钱奎等人物,将一种几乎可以将读者同化、代入到小说当中的人物身上,具有与人物同呼吸共紧张宛若身临其境到能听得到自己心跳声的生命原力。可以说,小说对于过去一段时空事件的复刻能力,对于过去那段时间里所发生的具有新闻事件质素的故事的讲述,逼真摹写发挥到了极致。由于小说本身逻辑推理结构严密、严丝合缝,在阅读中可以渐次推断出李雪贝现年(小说故事发生的时间是2021年)28岁,她被亲生父亲李炼钢送去不夜城大酒店遭遇多次的戕害,是在她快12岁时、也就是2004年底,而不夜城大酒店被警方取缔是在2012年。小说故事在时间维度上往前所延伸到的最早时间,大约是1995年。在小说第255—256页,“我”与刑警周泰在讨论中复盘出了1995年,“我”的爸爸江志根、洪姐与李炼钢和沙德宝,都在同一条街上摆摊,也正好是“我”父母离婚的时间,时年“我”12岁,洪姐的儿子钱奎5岁,李雪贝2岁——这些看似是不经意的讲述,其实作为时间轴上的一些关键性节点和跟情节密切相关的部分,都是在整部小说逻辑推理结构所串起的情节向前推进的过程当中,渐次打开的。在何处解出什么样的谜题,小说家是有着精心的考量的。这样的密织安排,在小说里有很多,急不得,也乱不得。

《春夜》刚刚出版时,笔者曾经写过一篇评论,以“《春夜》:蔡骏的上海想象与文学实验”为题。不是悬疑推理小说的《春夜》里,其实也依然有着悬疑的要素,虚实相生的小说美学被演绎到了极致:虚虚实实,悬疑与现实书写并重,蔡骏就像一个生活摄影师一样……所有你能想象地到的生活的细节化叙述,尽收笔下。切肤之感的鲜活经验,无比强烈、直面现实的日常生活摹写,淋漓尽致揭示出生活的本来面目,毫无遮掩扑面而来,也让你躲闪不得,清清楚楚让你感受到“直面”二字。但貌似峻切硬砺的现实表象之下,又涌动着人性繁富曲折的复杂面向,并且不失人性的温暖和辉光。芸芸众生的群体面相,宛如幻影,却其实汇集并且呈现着关于生存形态的整体性喻象(参见《〈春夜〉:蔡骏的上海想象与文学实验》,《西湖》2021年第5期)。笔者以为,《春夜》是令蔡骏在以往的悬疑推理基础上,对于写作在纯文学维度的深度拓展与打开的一场文体实验。有了《春夜》里的自由度很大的尝试与实验,《一千万人的密室》当中就比蔡骏此前的悬疑推理小说,纯文学的气息更加地浓重。

蔡骏曾自言《春夜》“称不上是悬疑小说”,但悬疑元素又比比皆是,比如推动情节发展的梦境、托梦,无形中成为小说情节的推手。而有评论者认为的《春夜》是蔡骏从类型文学转型到雅文学、纯文学的标识,这算是在一定程度上洞悉了蔡骏在写作上所作的一种持之以恒的努力。他从未拘泥于悬疑推理小说是类型小说的写作范式,他在新的写作路径上作创新性探索的热情,与他从事写作的热情,一样多。有了《春夜》,他的最新悬疑推理小说《一千万人的密室》,又将中国当代的悬疑推理小说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既可称其为是更新层级的中国当代悬疑推理小说殿堂上那熠熠生辉的卷轶,从而将该类小说再次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又表现出蔡骏对于突破和超越类型文学所作的努力,取得了新的成果,写作上再获新的提升,收获比《春夜》更多的纯文学质素。然后,最为难得的,这部长篇新作又是在地、及地和接地气的——它表现出了具强烈生活触感的现实主义的新维度,在重视悬疑推理解谜的“本格”之外,兼擅了悬疑推理小说注重写实的社会派流派的所有优长之处。

写实、现实、现实主义,这是《一千万人的密室》超越悬疑推理小说“本格”流派自具的特征,甚至可以说是它独具的现实主义之现实“本格”。也正因为经典悬疑推理结构之上叠加的这个现实主义书写的维度,在一定程度上或可以说,它让蔡骏的这部《一千万人的密室》达致中国当代悬疑推理小说的最新高度,和此前未曾有过的丰赡维度。是将“类型”“纯文学”“现实主义”分别打碎了之后再度重新组装,又能够做到拼贴无痕的新成果。蔡骏自称是“本格”“硬汉”“社会派”三大流派融会贯通,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本格”对应的是经典悬疑推理小说的结构与叙事要求,“硬汉”其实可以分解在雷雨(江冰)与父亲江志根两个人物形象身上,“硬汉”是雷雨的自我期许,他在小说叙事里面,很喜欢跟侦破案情的“搭档”刑警周泰讲话带点饶舌的意味,更喜欢跟另一个“自我”的投射——钱奎谈论文学或者其他,而尤其喜欢在周泰的女同事小雅、小说女主人公李雪贝那里,表现和诉述自己曾经的勇猛,至于他嘴中的自己曾直面AK47、不惧流血等,不到小说行至快结尾,都不知道这话到底是几分真、几分假……随着小说叙事的进程,以“我”为叙述人的叙述,慢慢又自曝出自己其实并非此前一直挂在嘴上的那种“硬汉”形象。或可以说,这种自我剖解,具有着令小说叙事逻辑得以自洽的功用,也正是蔡骏在后记里所说的“更有硬汉式的人物(抑或是假装的硬汉)”,也就是蔡骏这部小说独具的一种腔调,蔡骏在《一千万人的密室》后记里直言不讳:“但对我来说,最有意义的是语言和腔调,雷蒙德·钱德勒给我打开了一扇语言的窗户,一道腔调的大门,帮助我逃出令人窒息的文学密室。”除了小说所具有的浓厚的现实主义气息,探照灯调查公司的“侦探员”雷雨的这种硬汉抑或是假装的硬汉的形象,亦即他说话的腔调,疏解了本格范儿的“密室杀人案”里的那种密室所带来的幽闭感,令小说更多地具有了一种扑朔迷离的气息,这或许也是令小说纯文学一翼的自由伸展成为可能的重要因由。

非常不可思议的是,拿到这本新书,家中13岁的少年是同笔者抢着阅读完的,他的读后感竟然是发自内心地由衷感叹:这本书,“本格”“硬汉”“社会派”三大流派融会贯通,蔡骏在后记里说得还真的是很有道理。还说,请一定帮忙问问作家本人,雷雨和探照灯调查公司的故事还会继续写吗?由此可见,对于非专业读者的青少年读者、更加看重阅读兴味的读者来说,读者所获得的阅读审美愉悦感,跟作家希望通过小说来表达出的方面和主旨,还是比较贴合的。作者与不同年龄阶段的读者的共鸣,跨越了专业读者与非专业读者的壁垒,这也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这部小说在艺术创作上的成功。因为从小说叙述学上来看,完整的创作过程,是从真实作者出发,经由叙事文本,抵达真实读者,才得以完成的。比如叙述学家查特曼在《叙事与话语》中就持这样的观点,并将叙事文本,还拆分成了隐含作者、叙述者、受述者和隐含读者这样的四个环节构成。作家、小说、读者之间所形成的高频共振般的共鸣,是小说创作与小说阅读共同奏响最和谐音符的一种理想的状态,看似可遇而不可求,其实根柢还是在于作家的创作能力与艺术造诣和水平是否已经能够足以唤起读者的关切与共鸣。

《一千万人的密室》不仅可以俘获有着海量阅读积累经验的青少年读者的心,勾起非专业读者的无限期待;对于专业读者而言,阅读后收获的其实也是喜出望外、分外惊喜。或可以说,《一千万人的密室》是悬疑推理小说几大流派融会贯通后又落地生根、中国化的新成果。带给我们对于中国式悬疑推理小说的无限新期待。

二、本格推理的典型特征于经典悬疑推理结构

《一千万人的密室》可以说的确是“本格”“硬汉”“社会派”三大流派的融会贯通。整部小说分外好看和格外吸睛,“本格”是位居首要位置的要求和第一要素,如果连经典悬疑推理的叙事结构都漏洞百出,小说根本就无法真正地确立起来,何谈艺术追求和艺术造诣得以达成?所以,悬疑推理小说首先要做到在本格推理方面的无懈可击。

什么是本格推理呢?本格推理,算得上是最接近悬疑推理本源意义上理论界定的悬疑推理小说流派,视其为悬疑推理小说的正宗、正统或者古典派、传统派,没什么错也很贴切。本格派以逻辑至上的推理解谜为主,尤重惊险离奇的情节与耐人寻味的诡计,通常是通过逻辑推理展开情节,这自然就与偏于注重写实的社会派流派相对,该类悬疑推理小说常有密室杀人或孤岛杀人等诡计类型。本格派可在相当大程度上满足以推理解谜为兴趣的读者,在小说里读者可以与侦探同视角、处于同一个平面。《一千万人的密室》所提供的一个重大的艺术收获就是,读者会觉得自己与侦探雷雨“我”是时时处于叙事结构当中的同一个平面的位置,读者感受到的是自己与雷雨或者说是与小说叙述人的所见,系相同、趋同的同视角。雷雨这个人物和以他充当小说叙述人的时候,除了当下案情的研判,叙述人似乎并不比读者多知道多少,即便是雷雨在不同的时间,分别与周泰、与李雪贝、与江志根、与钱奎等人物交谈,复盘出真案情或者“伪案情”,都是具有即时性与当下性的,对于整个案情真相的解谜,当时解出的,未必就是部分真相或者全部的真相。

比如《一千万人的密室》第67页至70页,“我”同周泰推理与复盘麻军的死亡事件,是根据法医学上的专业知识。周泰声称尸检报告出来了,死者麻军的胃与十二指肠都是空的,小肠里有小龙虾和花蛤的成分,那么“我”就推理出麻军的死亡时间是在进食后的六七个小时,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子夜十二点到凌晨一点,再结合误差前后推一个小时,麻军死亡时间不早于深夜十一点、不晚于凌晨两点。而小龙虾壳花蛤壳都检出了麻军和钱奎的DNA,于是麻军与钱奎在傍晚六七点钟一起共进了晚餐,就被貌似很顺理成章地推理出来了。而且麻军讹诈到手的3万元,每张百元大钞上也都有麻军点数钞票所用的自己的唾液。但在“我”与周泰的话术中,周泰甚至声称“我”比钱奎更有力气和技术能从背后令麻军一刀毙命——这些都令小说在悬疑推理当中又多添了些谜题和枝蔓,与“我”和周泰一起作着悬疑推理的读者,也很难判断真相到底是什么,有些像密室里无限流的玩法,玩家不仅被代入到了小说当中,成为与雷雨“我”几乎是同视角的解谜者,共同来推理和侦破一起可以被视为是一种“密室”杀人案的凶杀案。但《一千万人的密室》里的悬疑推理,不是轻易就可以拆解出案情真相的。

在小说读完之前,很难说有什么设定的终点或者限制,读者会有一种与人物近乎同化状态的自由探索、推理出悬疑案情的感受。整部小说的悬疑推理过程好像是线索纷呈、包罗万象,没有清晰的规则。读者在不断获取线索、似乎逼近了真相的同时,又不断面对新的线索、再又趋向于新的案情抑或是部分真相的碎片。如此循环往复般,将悬疑推理不断向前推进。有的密室逃脱游戏会打造无限流异世界,冲破次元界限进而将多重时空链接起来。《一千万人的密室》当中,也有这样的密室逃脱的意味,故事从“我”受富婆洪姐委托替他找回儿子钱奎为故事情节的开始,意外目睹了一起凶杀案,蔡骏并没有按悬疑推理小说惯常往往会采取的叙事结构:凶案发生,然后就是破案,会有很多的倒叙、追叙来破解案情。在《一千万人的密室》里,麻军被杀案后,洪姐的儿子外逃出国,“我”又接下了替洪姐对她的准儿媳李雪贝的身世及方方面面查清楚的生意。然后随着调查的进行,律师宋云凯和在2012年之前的不夜城大酒店任总经理的沙德宝先后被杀,尤其是宋云凯的被杀,发生在“我”找他了解情况、“我”喝醉了睡在他的别墅里的情况下,混沌中好像看到了杀人者的影子,但又断片儿没有记忆似的。整部小说不是倒查一个案子案情的真相,而是调查过程中不断地发生新的命案,不同的死者的案子,居于不同的叙事时空,案情好像是在不停地有大的突破,但新的突破好似又会不断被新的发现修改和修正案情的真相。而“我”与不同的人物一起探索出的案件“真相”,很有点密室逃脱中会有的将不同的时空链接起来的意味。

但是,《一千万人的密室》又不同于密室逃脱无限流游戏,它有着自身的严密谨严的逻辑,叙事结构和叙事线索极为考究。以前文所述的小说第67页至70页为例,“我”同周泰推理与复盘麻军的死亡事件,貌似无限接近了真相、貌似来自两位专业人士的自然而然地分析和结论,甚至还引出了两人都想到了应该查一下李雪贝当年的就诊记录。这些都不是没有意义的细节和情节,随着小说在貌似无限流的循环往复般不断更进一步接近真相的过程中,将至小说结尾,读者才蓦然发现,李雪贝巧用她大学时是法律优等生的特长,将麻军于那天中午在小龙虾店铺吃过午餐小龙虾、炒花蛤,巧妙置换成了傍晚时分麻军与钱奎共进晚餐后、于零时前后不知被谁杀掉了。为了让置换麻军死亡时间逻辑链条得以成立,李雪贝不仅让钱奎守着他刚杀掉的麻军的尸体,把麻军做好的那些花蛤和小龙虾吃掉(吃掉才有力气运尸体、才能制造钱奎与麻军共进最后的晚餐的假象),还让钱奎把麻军的唾液等涂到那些小龙虾和花蛤的壳上。正是因为吃饱喝足,钱奎才有力气用麻军的那只大行李箱,将麻军的尸体运到李雪贝家,李雪贝本来连自行车都给钱奎准备好了,可惜钱奎不会骑车,他只好打车回到麻军死亡的地方即麻军的住所附近去取自己的车子。但养尊处优没有什么打车经历的钱奎,他不知道出租车内有监控录像,这也是后来钱奎被发现是凶手的一个重要证物。而“我”在拜访洪姐家时,无意中发现她儿子有一辆意大利梅花牌自行车、儿子钱奎却压根儿不会骑,这也是后来“我”能猜出钱奎从李雪贝家离开时不会骑自行车、只能打车的原因,以及钱奎不可能是杀死恶行累累的律师宋云凯的凶杀的原因,因为杀宋的凶手是骑车从宋家别墅离开的,而且自行车辄也不是梅花牌自行车的轮胎痕印。

蔡骏在《一千万人的密室》里所使用的限制性叙事策略,包括使用雷雨“我”的第一人称叙述,这些对于悬疑推理“本格派”的小说结构和悬疑推理解谜的过程,对于读者所能够产生的与探员雷雨“我”视角同一、思考同一的作用,是无可置疑的;而且不断解谜、似乎更加接近了真相,但实际上又有新的谜题不断产生,需要心思缜密地进一步拆解,循环往复般愈加接近真相的过程,这种叙事上的机心与魅惑之感,一点都不亚于任何的密室无限流游戏或者小说。在读者对于小说悬疑推理解谜的参与度上,整部小说与无限流密室逃脱游戏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应和:读者会产生身临其境之感,觉得自己应该是在一种紧迫的线性时间之内,与雷雨“我”甚至周泰、甚至秦良、再甚至于有作案嫌疑的李雪贝、江志根等人的一种互相配合协作的主动意识,很希望能跟雷雨一起挖出密室杀人案中的每个人物角色的悬疑和玄秘之处,将其真正的角色本相予以释放。小说所抵达的每个真相或者说是“前真相”——未抵达最终真相之前的真相都可以称之为“前真相”,都酷似密室逃脱游戏的“关卡”。密室逃脱的“关卡”,在这部悬疑推理小说当中就是案情真相侦破的关卡、新的谜题解开的关卡。阅读这部小说,会令读者油然而生必须与雷雨和小说中的人物互相配合、互相协助,并将自己代入小说当中、不断地与雷雨一起思考,方能解谜和揭秘的真切感受。但是,蔡骏的《一千个人的密室》又是超越于密室无限流之上的一种存在,它要复杂得多,也更为重视逻辑性,强大与严谨的逻辑推理结构与线索之下,是在周严的逻辑思维之外,感性丰沛、感性力量亦极为强大的蔡骏那“纯文学”面相与现实主义维度的客观存在。体现出它系悬疑推理小说中国化之后的一个新成果。

作家要极大地限制叙述人对于全知叙述视角的采用,小说叙述以限制性人物视角为主,这样才能令读者与侦探同视角、读者与人物对于情节线索的掌握似乎是等价的。部分人的本格推理小说像埃勒里·奎因,或许会持有“向读者挑战”的写作立场,这其实也是读者与侦探同视角、将人物代入小说当中,与侦探同立场同视角的另一种说法而已。这样的小说里读者经常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情节发展到此处,自己似乎已拥有足以解开谜题线索的判断(其实有时是误判,只是谜题揭开之前的“歧途”或者旁支芜蔓的枝叶,不是真正的谜题答案)。这类小说令读者兴味盎然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本格派悬疑推理小说尤为能够激起读者的阅读兴致,时时都可对读者发出你能否像侦探一样解开谜题的挑战。尤为重视推理的理性逻辑和公平性原则,可被视为本格派推理的特征。

《一千万人的密室》首先在小说题名上就约略透出了本格推理的典型特征——“密室”杀人案。麻军被杀于那栋他独居的屋子里,堪谓一起迷雾重重的谋杀案。而破案,就好比是要在这个有着一千万人口的密室里找到凶手,当然只有一千万分之一的机会。整部小说里,由雷雨(也就是江冰)来侦探、推理并查出凶手的死者,一共有三位——麻军、宋云凯和沙德宝。而笔者在这里,还尚未将16年前被杀的李雪贝的生父李炼钢,和小说结尾处由钱奎自曝出的自己回国前、由他替天行道般弑父杀掉的自己的父亲钱卫兵包括在内。整部小说可以产生沉浸式推理解谜的阅读感受。

结合小说情节,可以例证《一千万人的密室》具有经典悬疑推理结构。该小说又不完全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凶手以诡计杀人、精妙的诡计悉数出自于凶手的路数。在这部小说里,等麻军被杀案、宋云凯被杀案、沙德宝被杀案以及当年的李炼钢被杀案的全部的真相,得以推理解谜完成,我们发现,关于麻军被杀一案,李雪贝是曾经想为钱奎顶罪、脱罪,而将李雪贝视如己出的养父、继父江志根,则是在为李雪贝顶罪、脱罪。被杀者李炼钢、沙德宝其实皆是十恶不赦的真正意义上的坏人,而麻军本身也是勒索犯,律师宋云凯不止是当年曾将李雪贝因信任他从而交给他的证物烧毁,那可是不夜城大酒店逼迫未成年少年被侵犯的关键性证据,也彻底打碎了李雪贝盼着他能够为自己和继父伸冤并惩罚坏人的希望。而且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宋云凯始终是在名律师光环的加持下,挣着昧掉良心的钱、实属道德沦丧的一个人物。这与单纯意义上的凶手设计诡计杀人、杀害无辜的人或者良善的普通人并欲脱罪,还不完全是一回事。里面内嵌了中国素有的恶有恶报的传统伦理,以及隐现着好人身上那种重道义、重情义的人性辉光。

《一千万人的密室》的作者蔡骏,具有无比强大的理性逻辑思维能力,这体现在他对于悬疑推理结构的搭建与构建上。每一个细节、物件,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场景,几乎都是有用的。可以说,这部小说没有一处是闲笔。小说仅仅是前四章,就埋了太多的细节在里面。第一章第5页,初见雷雨“我”的洪姐就戴着N95口罩——白底上生着一片绿色橄榄叶。这个样式的口罩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多次,也出现在钱奎身上。小说最后才揭秘这是钱卫兵逃亡国外后所开的那家妓院的LOGO。李雪贝肯放第一次上门的雷雨进门,直到小说临近结尾才揭秘原因是李雪贝要通过雷雨的进门,制造自己不在场的证据。小说第16页,“我”发现钱奎昨晚扔下的N95口罩不见了。小说第5页,洪姐初见雷雨“我”,发现“我”在用哮喘喷雾剂,告知她儿子也有哮喘、尽快找到他不要让他发病。第17页就出现了“我”在麻军被杀的案发现场,突然被引发哮喘——小说快结尾时才揭秘,麻军的尸体被装在大行李箱里,要从李雪贝家运走前,谁都不知那只黑猫已偷偷藏了进去,黑猫留在麻军尸体附近的猫毛是导致“我”哮喘的原因。小说从头到尾,反复写到“我”的哮喘发作,需要用到哮喘喷雾剂,比如:在麻军被杀现场,“我”需要用哮喘喷雾剂,遍寻身上不见喷雾剂好容易在地上角落里发现了喷雾剂(当时“我”误以为这是自己的那支喷雾剂);在沙德宝被杀现场,“我”用到了哮喘喷雾剂;小说临近结尾,尚在海外尚未回国的钱奎与雷雨通话中,突然钱奎需要用哮喘喷雾剂;等等。所有这些写到哮喘喷雾剂的地方都不是闲笔。没有一处不是充满悬疑推理的巧妙机心与设计。而案子的最终告破、得以找出钱奎是杀害麻军的凶手,也是靠调查员也就是侦探雷雨(江冰)“我”发现了自己所用的哮喘喷雾剂,并非77天前自己购买的、可以用100次的那一支。而是“我”在麻军被杀害的那个“密室”里的地上捡到的钱奎遗落的那一支。这不起眼的小物件、小细节,竟然是破案的重中之重、关键密钥。而钱奎当时在麻军被杀现场,不小心掉落了自己的哮喘喷雾剂,导致他又回去寻找,才导致被“我”看到,等等。这极为细微的细节,也成为破案的关键性因素之一。

小说里,作者有很多的小机心在里面。像第39页,“她拿来脸盆,收走小龙虾壳,就像收走被害人尸体”——其实是巧妙的隐喻。读完小说,方能体会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和寓意。这部悬疑推理小说当中,李雪贝是除雷雨之外的“最强大脑”,应该是比江志根的逻辑思考能力还要强大。她在麻军被杀一案中,所承担的角色,其实就是一个“收走被害人尸体”的作用。像麻军被杀案,起因是钱奎为了保护她的过往隐私而杀了拿李雪贝过往隐私来敲诈勒索的麻军。但李雪贝却运用所学的法律知识,来反向设计怎么把真相遮蔽起来:指挥钱奎运麻军尸体到自己家,又安排继父江志根再将尸体运回麻军住所;期间,李雪贝还穿上麻军的衣服,坐在院子里麻军车上,而让洪姐等人看到过她伪饰的麻军,这样就可以伪造当时的麻军还活着的假象。她还缜密地安排钱奎怎样将麻军的唾液涂抹到麻军所做的貌似是被麻军和钱奎一起吃掉的那顿“最后的晚餐”那两道菜的遗骸——花蛤和小龙虾的壳上。她甚至细致与缜密到了让麻军身边的3万元钞票上都有麻军的点钞的唾液。但是,她没有预判和计算到的是:钱奎心虚要回现场寻找他遗落在麻军被杀现场的哮喘喷雾剂,她没有计算到继父江志根穿着麻军衣服开车运尸体,却被路上监控拍出了口罩遮盖不住的络腮胡子,而麻军是没有络腮胡子的。她也没有料到钱奎竟然不会骑自行车,导致他必须打车回到麻军被杀的第一现场,从而在出租车里留下了自己曾经乘坐出租车前往案发现场的证据。她也完全没有预料到雷雨“我”能够在复盘和推理案情中,想到并且提醒周泰查她从ATM自动取款机所取的3万元现金上是不是有麻军的指纹?而这3万元的钞票上的数字编号,与凶案现场获取的麻军勒索的钱上的数字编号是否是一致的——所有这些看似极为细微的细节,反而成为了最终推理出所有案件的全部真相的关键性因素。作家精编密织的本领,令人叹服。

伟大的小说,或者是了不起的小说,它的细节一定是经得起推敲的。对于悬疑推理小说,要求似乎就更高,要求环环紧扣,半点拎不清都不行。一旦有错搭的细节和关节,整部小说就会像多米诺骨牌被触碰后,连环连续地倒塌下去,无法阻抑,整部小说都会陷于失败的境地。而除了逻辑思维能力要格外强大,作家对于各方面的专业知识比如法医学、犯罪心理学等,都要有着相当深入的研究。像麻军的血的DNA、“我”同周泰从法医学上讨论吃了小龙虾等食物,食物在消化道系统里停留的时间和消化的程度,结合其他线索,终得以解密麻军不是死于夜里12点至次日凌晨1点,而是死于下午六七点。从而亦不难得出结论:麻军胃里消化的食物残留,不是麻军与钱奎共进的晚餐,而是麻军中午在自家小店里所吃的食物。李雪贝运用她在大学里所学的知识,想替钱奎隐藏和脱罪。等等。

《一千万人的密室》当中还有个着墨不多的情境,“我”面对自己所阅看和收存的500部悬疑推理小说,苦心思考案情真相,这其实部分地透露了蔡骏这位“中国的东野圭吾”,为何20年以来能够一直在悬疑推理的写作道路上才情迸发,像永不枯竭的永动机,又为何会有这样一部让我们读得津津有味、陷入沉浸式阅读当中去的《一千万人的密室》。作家自己读得足够多,想得足够深入,又于此之外获得了足够的灵感,产生《一千万人的密室》这样一部集类型小说、纯文学面相与现实主义维度的丰富立体丰赡维度的长篇小说,就是较为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蔡骏讲过,他不一定总能写出雷雨和探照灯调查公司的故事,理由是这部小说,他之所以具有灵感与动力去写作,原因是他写作前已经在梦里把李雪贝这个人物的名字、职业与很多方面的特点,全部都梦到了。如果不是这样一种思虑纯熟和灵感迸发的状态,他认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再写作出《一千万人的密室》这样的小说的。这其实是一位对自己的写作、对读者、对生活和时代,都自觉负责的作家的真诚的写作态度。

《一千万人的密室》本身具有悬疑推理非常正宗和正统的本格式悬疑推理结构,但是凡是关及到现实生活的细节与要素,全都经得起考察和检验。这一点在后文还要重点阐析。比如,小说第104—105页,“我”去会见李雪贝的同学吴春怡。吴春怡回忆她与李雪贝的过往:“北京奥运会那年,我们中考了”“那几年,我喜欢看悬疑小说,《地狱的第19层》(笔者注,蔡骏著,2005.1)《荒村公寓》(笔者注,蔡骏著,2004.11)”。“我”(雷雨)质问吴春怡:“最后一个学期,李雪贝回到了宿舍。你的苹果手机不见了,iPhone 6 Plus,当时的中国市场价七千七百八十八元人民币。你把室友的书包和抽屉都翻了一遍,最后在李雪贝的书包里找到了。”这部iPhone 6 Plus,是揭秘当年李雪贝被宋云凯及其妻子拿捏的关键性证据。但是如果计算一下其中内嵌的时间线,就会发现每个时间点都是与一些现实性要素非常吻合的:北京奥运会是2008年,中考后高中3年、大学4年,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时间就到了2015年上半年。iPhone 6 Plus是2014年10月17日在中国发售,而iPhone 6s Plus上市时间是2015年9月16日。所以说,蔡骏设置的时间点与现实中现实事件的对应,是高度吻合的。

三、文体实验与创新性探索

《一千万人的密室》在经典本格派悬疑推理方面,抵达了一个怎样的精细复杂的程度呢?其实小说里就埋藏着最为精当的描述。小说当中,雷雨“我”跟钱奎说,麻军被杀案“就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俄罗斯套娃”,案发当晚,展现在人们眼前的表象是第一个娃娃,酒驾逃逸、飞逃到国外的文学博士钱奎成为第一个嫌疑犯。第二个娃娃是江志根,“我”以为自己父亲江志根杀人、搬运尸体回到麻军家里。第三个娃娃是李雪贝,让人以为是她在自己家里杀了麻军,委托江志根搬运尸体。第四个娃娃,又回到了钱奎的身上,钱奎才是真正的凶手——而钱奎又是第一个娃娃。(参见《一千万人的密室》第337页)用多层的、复杂的俄罗斯套娃,来形容这部小说在本格推理方面的强大与经典性特征,无疑是恰如其分的。

《一千万人的密室》具有本格式经典悬疑推理结构。在悬疑推理本格派特征显著的情况下,又兼具纯文学面相和现实主义的维度。这是蔡骏悬疑推理小说在类型小说层面,也作出了悬疑推理的创新性探索。传统的探案小说,往往会采取“搭档”“拍档”式探案的人物关系设置。像在近现代时期,探案小说初传入中国,就是惯常所见的探案常常采取拍档探案的模式,比如福尔摩斯和华生的这对搭档。不妨来看一下配合最初传入中国的西方探案小说这样的拍档探案模式,小说往往所采用的是什么样的叙述视角和叙事方式。

陈平原认为20世纪初中国小说家、理论家,面对着西方小说尚未大量涌入的情况和现实,也就未能形成突破全知叙事的自觉意识。俞明震在时人多从强调小说布局意识入手悟出限制叙事时,从柯南道尔选择“局外人”华生为叙事角度,接触到了如何借限制叙事来创造小说的真实感问题:“……作者乃从华生一边写来,只须福终日外出,已足了之,是谓善于趋避……福案每于获犯后,详述其理想规画,则前此无益之理想,无益之规画,均可不叙,遂觉福尔摩斯若先知,若神圣矣。是谓善于铺叙。因华生本局外人,一切福之秘密,可不早宣示,绝非勉强。而华生既茫然不知,忽然罪人斯得,惊奇自出意外……”(参见觚庵(俞明震):《觚庵漫笔》,《小说林》1卷5期,1907;参见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当时的神探拍档华生的视角,已经是很难的旁观者视角和限制性视角了。而且悬疑推理小说的拍档式探案的设置,往往更加容易出硬汉式探案的叙事范式。

前文已述,蔡骏自我期许的本格、硬汉、社会派的融合,说明他对于这部小说应该有的文体试验与创新性探索,是有着较为清晰的写作自我目标设定和清晰认知的。他在雷雨身上投射了硬汉的期许,雷雨会抓住一切场合,跟刑警周泰的女同事小雅、跟李雪贝、跟钱奎炫耀自己“硬汉”的一面、自己如何对待AK47虽伤而不惧等。但是,可能由于作家自觉雷雨其实无法成为传统意义上的“硬汉”,于是,蔡骏动用他高超的叙事能力,让雷雨这个人物也经历了一个在小说中的貌似“成长”与演变的过程,雷雨自然而然、不动声色地自我圆谎似的说明了自己很多硬汉气息的话,其实那副腔调都是自己故意做出来的。也正因为如此,作家将雷雨身上更加人文气质的那一面,拆解到了钱奎身上——钱奎是一个正在做博士论文的在读文学博士,两人的对话也经常在文学、历史与人文等知识点之间游走。而蔡骏希望雷雨具有的真正的、传统意义上的硬汉形象,蔡骏把这本原意义上的硬汉的气质与心性等,放置在了雷雨的生父江志根身上。

或可以说,如果江志根有儿子雷雨的文化程度的话,他可能未必会输给儿子。江志根比儿子雷雨在外型上更加符合“硬汉”气质,外型更加具有肌肉型男的样貌,这是当年洪姐能够爱上他的原因之一。而靠着硬汉的气质与体力,他也才能按李雪贝要求的——把麻军的尸体再运回麻军死亡的第一现场亦即麻军的家中。没有电梯的6层楼,对于体力是相当的考验。而正是由于硬汉的体力、耐力和胆识等,他也才能同时负担着杀掉宋云凯和沙德宝的职责。如果读者偏于从雷雨身上去寻找硬汉的形象和气质,可能多少会有些失望。但是聪明的作家已经在雷雨的父亲身上,安放了更多的硬汉形象所自具的气质。凶杀,当然是违法的,这部小说在这个问题上,是没有丝毫含糊的。但是,在隐性的道义逻辑和情义逻辑上,江志根不是坏人,他杀掉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多少有些传统小说比如《水浒传》里替天行道的意味。蔡骏将传统伦理和传统的情义,有效地整合到了现代的法律规范当中。令《一千万人的密室》既具有理性逻辑自洽性,也具有情义和道义自洽性。

《一千万人的密室》中貌似是“硬汉”雷雨的“硬汉式”探案方式,但其实,蔡骏对传统的搭档式探案模式,也是有着潜隐结构式的继承的。雷雨也有隐形的拍档——刑警周泰。周泰甚至在很多时候,会怀疑出现在凶案现场的雷雨具有嫌犯的可能性,令案情显得愈加扑朔迷离。公安局的另一位警察秦良,有时候也能部分地起到帮助破案的作用,或许可以成为雷雨探案的第二拍档。但是,秦良在当年的案件中,被洪姐收买,导致他不可能像周泰那样,是较为纯粹意义上的正义派“探案搭档”的形象代表。这部小说中,甚至犯案者也成为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拍档——他们故意的误导,其实很容易将雷雨的探案引入歧途,但是,最终的效用也是终将能够帮助破解案情。

当然,我们要承认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所提供的拍档探案模式,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小说家。但是蔡骏也清醒地意识到越来越多的悬疑推理小说“只有情节,没有人物,人物沦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奴隶,昙花一现”。在蔡骏看来,要突破类型小说的窠臼,具有纯文学的气质与面相,就要重视作品的核心是人物,在他看来“人物是作品的灵魂”(海飞、蔡骏:《海飞对话蔡骏:闯入者,徘徊或者凝望,宽门还是窄门?》,参见“蔡骏的罗生门”微信公众号,2022年2月15日)。透过有着无限流密室逃脱、密室解谜性质的悬疑推理的小说结构,获得沉浸式解谜快感的小说阅读体验,与深入摹写人性及刻画与塑造具有立体丰赡人性心理的人物形象,是这部小说所提供的不同的书写维度。传统类型小说和本格派悬疑推理小说,往往是更为重视情节的悬疑推理而忽视人物塑造,《一千万人的密室》超越于此,在塑造出打动人的人物形象方面,获得了长足的进步。

小说主要人物雷雨“我”,是小说的主要的叙述人。雷雨“我”有着一种特殊的话语腔调和处世的态度,蔡骏对于话语、腔调的掌控自如,令人很难用某一种概念性的东西来定义雷雨的气质与秉性。雷雨这个人物的内在心理层面,极为丰富,他绝不是只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附属物的一种存在。雷雨在探案过程中,还慢慢揭示出了他与父亲之间那种表面对立、实则有着很多的牵绊和倚赖的隐秘心理。李雪贝、江志根、钱奎、洪姐等,每个人物都不是符号化的。正是由于作家在刻画与塑造人物上所下的功夫,所以才会令读者与雷雨一起作悬疑推理、最后揭出钱奎是杀掉麻军的人的时候,会感到无比意外。因为在小说中,钱奎的性格和心理是一个不断被揭出的过程。对于钱奎而言,他由少年时的懦弱、优柔,从他年少时去不夜城大酒店意外看到李雪贝被戕害,他在内疚与愧疚的心理当中,想弥补和拯救李雪贝,这二十几年的时间,钱奎其实是经历了一个自我成长的过程的。小说对于次要人物的塑造,也令人印象深刻。比如当年在判案当中有着失察责任的刘法官(宋云凯的岳丈),在雷雨把他挖出来并找到他的时候,他的那种自我剖解式的心理,他对于女婿应该承担其所应承担的罪责的态度与心理等,都令一个退休的法官老干部的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在前文中笔者也已分析,《一千万人的密室》具有无比强大的本格派的悬疑推理结构,而且蔡骏将他的没有一处是闲笔,发挥到了极致。雷雨和钱奎共同患有的哮喘和必须使用的哮喘喷雾剂,是重要的破案关键性物证,但是不到小说将近最后,雷雨多次使用哮喘喷雾剂,读者并不能解谜这背后埋藏的是什么。就连小说一开始出现的黑猫,凭空在马路上蹿出,都不是闲笔,后来解谜出它是李雪贝所养的爱宠,偷偷跳进了装麻军尸体的行李箱,所以在麻军被运回住处后,它不仅在凶案原发现场遗留了猫毛,导致了雷雨在现场哮喘发作,遍寻自己的哮喘喷雾剂不见,情急之下,在地上捡了一个喷雾剂(钱奎所遗落的)误以为就是自己的那支,这也成为后来破案的一个关键点。根据麻军被杀,其羽绒服没有破、车子也没有沾染血迹等,进而推理出可能有人穿了麻军的衣服假扮麻军在一些场合出现过。而沙德宝究竟是为谁所杀,根据非常细微的细节,推断出杀人者当时还有帮手在现场配合。等等。

包括当年逼迫女儿被侵犯的禽兽父亲李炼钢被杀,到底是为谁所杀?也是这部小说麻军被杀案、宋云凯被杀案、沙德宝被杀案的“案中案”,也是在不断地推理解谜中最终被揭出真相,在生父继父互殴、生父伤了继父的情况下,李雪贝在内心和情感上选择了对她关护有加的继父江志根,她快速地把刀子递给已经被生父李炼钢伤了的继父江志根,李炼钢对女儿的行为大怒,反身就打李雪贝,江志根抓住李炼钢背过身去的机会,用李雪贝递过来的刀子,从后背一刀结果了李炼钢。而江志根当年的杀掉坏人被判入狱,也终将影响到亲生的儿子雷雨不能从事警察职业,只能做了调查公司的“探员”,并有了小说当中的因为发生凶案而再度相逢的机会和可能性。

笔者在对《春夜》的评论当中,曾经谈道:“蔡骏在他作为中国最畅销悬疑作家的华丽转身当中,以《春夜》展现了他的同龄人少有的对当下现实所拥有的强烈触感,和所想表达的生命原力、历史的推动力。他对日常生活经验的现实化呈现和虚实相生的艺术表现,既有对当代中国生存图景的喻象和表现,也表现了他想以同时代写作搭建他的当代史写作文学版图的热望。”(参见《〈春夜〉:蔡骏的上海想象与文学实验》,《西湖》2021年第5期)有了《春夜》当中自由伸展、无拘无束地进行的文学实验的探索、尝试与积累,在《一千万人的密室》当中,小说在现实主义书写维度与表现对于现实的强烈触感方面,就取得了令人惊喜的艺术收获。整部小说所表现出的几个案子复杂密织的谜一样的案情,小说所散发出的魅惑气质,却无不是有着强烈的现实性基础,勾画出的是一幅如你我所生存的真实的生活现实一般的现实生活图景。

很欣赏蔡骏的永远走在别人前列的先知先觉般的文学观念:他认为,“类型小说如若能深刻地刻画人性、反映真实,也可以成为不朽经典”,蔡骏主张“担起文学的重任,用文学的语言,写文学的境界”,他直言自己“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摆脱外界将‘悬疑小说’等同于‘感官刺激的惊悚故事’的偏见”(海飞、蔡骏:《海飞对话蔡骏:闯入者,徘徊或者凝望,宽门还是窄门?》,参见“蔡骏的罗生门”微信公众号,2022年2月15日)。在《一千万人的密室》当中,可以看到蔡骏在超越类型小说层面所作的“用文学的语言,写文学的境界”的不懈的努力。《春夜》里多次写到“托梦”,梦境被视为是蔡骏很多小说尤其是《春夜》的一种“叙事装置”。而《一千万人的密室》当中,将“托梦”和梦境的描写,作了很大程度上的调整,基本上不再写“托梦”的情境,而是在必要环节才会引入梦境的描写,而小说有很多真实的场景,很有幻梦般场景的意味。比如小说开头的飙车般的情境描写,虚实相生,“我”的车载着李雪贝,在长江大堤上掉头,横空出现的黑猫,所有的场景描写,都有着虚实相生幻梦般的意味,这便是“用文学的语言,写文学的境界”一个极为微小的表现而已。

能够将凶案写得如此富有悬疑推理繁富意味,令人获得如此深入地陷入沉浸式解谜当中去的阅读体验,三个凶案关联出的是当年不夜城大酒店逼迫未成年少女出卖身体所引发的另一宗案件——这样的原本是带有最为粗砺的社会现实质感的、近乎新闻事件的原初素材,被蔡骏演绎成了惊心动魄的悬疑推理小说,完全摆脱了不少当代作家容易罹患的书写弊病:有些当代作家在将社会新闻事件转化为小说时,由于艺术虚构的能力不够,而产生日志式记录生活现实、更多地流于简单记录生活表象的书写方式。《一千万人的密室》是本格、硬汉、社会派的融合,兼擅了类型小说、纯文学面相与现实主义现实性的维度,是一部具有极为丰赡维度的悬疑推理现实主义长篇小说。作家在现实主义方面所作的创新性探索,殊为难得,希望蔡骏能够坚定、执着地沿着这条道路继续前行。

[作者简介:刘艳,文学博士,编审(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教授),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学评论》编辑部。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兼涉现代文学)尤其当代文学理论与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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